榆中县麻家寺村的二龙山脚,一缕青烟在窑顶萦绕了近百年。这烟不似寻常炊烟,它裹着天水红土的温润,带着1200℃窑火的炽烈,更藏着一滴水定色的玄机——邸家三代人,就在这青烟起落间,守着一门“慢到骨子里”的砖雕手艺。
土之魂 发之骨:泥料里的千年智慧
“我们的这个土是从天水拉来的,是红土,专门做脊兽的。”邸父今年七十多岁,蹲在料场边,手指捻起一撮筛过的土,粉末簌簌滑落。天水的红土,每次运回来都要经过细筛,直到触感细腻。
但让泥土真正“活”起来的,是三五公分长的碎发。邸师傅从布袋里抓出一把发丝,扔进和泥的大锅:“这个泥里面必须要放碎头发。”这些看似纤弱的发丝,实则是天然的“钢筋”,在泥料中交织成网,能均匀分散泥土干燥时的应力,减缓水分蒸发。没有这层“筋骨”,别提剔出纤细的纹路,泥坯在阴干时还会裂,入窑烧时更易断。
和泥的过程像揉面,却比揉面更考验功力。邸父弯腰赤手在泥堆上反复推揉,汗水滴进泥里,与发丝、红土融成一体。这个活计软硬全在手上,多一分水则散,少一分力则僵。到这里,邸师傅作坊里最精细、最见功夫的活就开始了。刻刀游走,剔出流畅的纹路;手指动,磨出圆润的轮廓;木片轻压,推出饱满的弧度。形貌粗拙的泥坯,在掌心来回转动,凹凸之间,先是有了轮廓,继而有了神态,最后便像是有了魂魄。而后,三十多种雏形,就这么在阴凉的作坊里,静待一场火的蜕变。
火之炼 水之淬:抢来的那抹正青
“以前村里人总劝我改行,说这手艺养不活人。”邸父望着还未入窑的泥坯,炉火映红了他眼角的皱纹,“但我爹说,有些事总得有人守着,断了就接不上了。”父亲的话,成了他熬过最难熬岁月的底气。
窑火要烧七日,温度需控制在1200℃左右。此时,红土中的三氧化二铁会变得鲜红,外行会以为“成了”,但邸家作坊里的精髓,从不是“烧”,而是“抢”。
封窑顶,浇冷水。水遇炭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这些气能把红的三氧化二铁变成青黑的四氧化三铁和一氧化铁。碳粒渗入,水汽淬冷,泥坯从此褪红着青,硬如铁石。邸师傅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钟意的作品,“这叫‘抢窑’,差一刻火候,少一分水量,不是偏黑就是偏绿,出不来这正青色。”
抢窑要持续十二小时,之后还要浇水七日、降温十日。二十八天里,邸家父子几乎时刻守在窑边,听炭裂声辨火候,看烟色断窑情。每一块青砖的密度、色泽,都藏着匠人的心事。经水火淬炼的青砖,抗压强度超20兆帕,耐风化、不泛霜,正如邸父所说:“咱们邸家人做的东西,上到房顶上,风吹雨打,千年不碎。”
砖之语 心之义:行走的文化血脉
阳光透过灰瓦间隙洒落,照亮了斑驳的一隅:龙在天、凤衔珠、麒麟踏云、吻吞脊,这些盘踞在故宫太和殿的祥兽,如今在西北山村的窑洞里,被一双手复刻重生。
这些青砖雕从不缺去处。走过榆中的山山水水:烈士陵园的亭子上、浪街古建的飞檐下、寺庙的脊梁上。它们不会说话,但能传情。
邸父常说:“手艺手艺,手上要有活,心里要有义。”祖辈的选土真、烧窑精,到了邸师傅手中,更添了一份“守”,守着不掺假的泥料,守着不打折的工序,守着不急不躁的初心。“现在什么都求快,可砖雕快不了。”邸师傅拿起一把刻刀,刀刃在泥坯上游走,“泥要慢慢醒,火要慢慢候,青要慢慢出,在这个什么都求快的时代,有些事情还得慢。”
青烟台 匠道存:匠心的时光沉淀
从选土到出窑,二十八天的等待,沉淀的是时光,淬炼的是匠心。在二龙山脚下,这缕青烟从未断过,它是土与火的私语,是水与气的博弈,是三代人接力的承诺。
当城市里的机器轰鸣着追求“效率至上”,邸家窑火却固执地保持着慢的节奏。那些带着正青色的砖雕,从小小的作坊走向山水之间,它们沉默不语,却在每一次风雨侵蚀中,诉说着最朴素的哲理:匠道无他,唯慢与恒。
青砖虽冷,匠心有温。榆中砖雕的故事,是一部镌刻在时光里的匠艺,也是一曲正在续写的传承之歌。在保护与创新的平衡中,这份珍贵的文化遗产将继续诉说着黄土高原上的匠心与情怀。(牛文璇)
编辑:王新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