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平兄是一位严谨又率性的学人。十多年前,与兰州大学师兄同仁共同讨论甘肃华夏文明传承创新区建设工程,见一位大眼如炬、天庭阔圆的学者,厚道中不乏灵动,多有好感。吾有幸得其大作《中国史前文明史》一部,秉烛夜读,对其深厚的史学知识、执着的探源精神深为感佩。后在多个文化场域相遇,一面感慨世界之小,另一面知其趣好之宽,感佩逐渐化变为浓醇友谊,或言语天空海阔,或臧否纵横捭阖,或茶壶乾坤大,或酒杯日月长,每次小酌,皆有余兴。后更知令兄对诗歌热爱又创作颇丰,感佩中多了一份同气相求的兴味。
世间物态万千,文人所好者千万。尝闻言:“大医医国,小医医身。”不知这是经权谋世者的自负,还是医道悬壶者的自谦。但就诗歌而言,常有文豪谓之曰小术也,意思是写诗是赏玩的行当,没有什么驾风带雨的内幕,不必刻意为之。的确,自从现代诗歌兴起后,诗歌逐渐失却了令人敬慕的形式,是个识字人都似乎会写几句诗歌的,甚而一句略长的话语被人为折断,就似乎变身为一首诗来。20世纪八十年代后,面对滚滚经商大潮,中国多位以身许诗者或长辞或自逝或病困潦倒,更让诗歌显露出悲怆与荒诞,甚而有人嘲讽写诗者超过阅诗者。进入21世纪二十年代后,数智技术似乎更加对诗歌的神圣性致命一击,输入几个关键词,人工智能便能够洋洋洒洒片刻间制造貌似王勃再世、柳永复活的骈赋妙句,这就彻底断了一些人的诗人梦想。当每个人都能写几句诗的时候,诗也就不值价了,每个人都可以写几段文字的时候,文字就失重了。甚而,“作家”这个词汇越来越被写手所替代,相信,随着数智技术的迭代加快,“写手”这个词也必然会遭遇人工智能的穷追猛打。
然而,在传统国人的精神殿堂里,诗歌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且不说唐诗风流,惠泽后世千年,人们对李太白、杜子美、王摩诘的向往是从心而出、历代传续的,更在于“诗言志”,诗是更高的甚至是最高的文学形式。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何谓诗?就内容而言,诗是一种倾听的文学艺术,是人遵从物象而为之心动,倾吐为精炼的文字。诗人是让物相现身的通道,思想是对物相予以命名。诗人总是比俗庸敏感,总是能在物相的些微流动中引发心灵的迁移。从形式上看,诗是对俗言俗语的中断,对俗境俗界的超越,故诗歌具备“奇绝之势”的特质。严格来说,诗和词、诗和歌都是有区别的,歌是语言音乐性的表达,词是歌的语言形式,笼统地说,诗是词和歌的融合体。近代以后诗和歌、诗和词连起来使用,语言的承载力总是在流俗中逐渐失重,诗人的一个使命就是重新给板结的语言土壤翻耕、焕发新力。由于中文是世界上仅存的兼有表音表意表形的方块字,中国的诗歌从诞生之日起就兼具音乐的韵律感和文字的形式感,前者付之于听觉,后者付之于视觉。从《诗经》到《楚辞》,从汉乐府到六朝诗词。如何做到诗歌表达中兼备形式美与音乐美,是每个文学大家孜孜以求的梦寐目标。中文自从创设出来就兼备音形义,给完成这个理想提供了可能,这在近体诗当中得以完美体现。近体诗在南北朝晚期成型,到盛唐达于成熟。无论是后世所说的绝句还是格律诗,都是千百年诗人探究积累、切磋、凝思的结果。故,不会写近体诗,是不入传统诗人圈的。
诗固然是个性化的表达,但在人文层面,说是为了听。严格来说,纯粹的诗是忘却听众的言说,这个言说既不是当众的演讲,也不是私人的对白,甚至本人的倾听都可能被忽略,因为,当人一旦顾忌听众的感受,试图领会其中的深意,语言就开始妥协,就失却了忘我的言说,诗歌就从物我两忘的浑然之境跌落到理性主宰的人为世界。我们看到,在包括中国藏族和世界上某些民族在内的史诗中,尚能一窥这样纯粹的诗歌样态。中华文明早期这种诗歌样态是普遍存在的,但因早期文字载体相当有限,以至于我倾向于甲骨文的某些只言片语可能有诗人的藏身处。进入王朝时代,虽然神界的光辉偶尔从天普照,但绝大多数人已经安然于人为的世界,语言不再是沟通天人的媒介,而是人们主体意识的表达工具。在这个意义上,中古以来的诗歌,总体上是诗与思的组合体,诗人不再只服从于物象的改变,而是加上了自己的意志,诗人是第一个听众,也是这个跟随路迹的评判者。因此才有了诗圣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诗痴贾岛的“推敲”典故。
南齐“永明体”兴起,标志着中国诗歌的创作从自发走向了自觉,从内容为王走向了对形式规范的重视,诗歌从自然天成到人工锤炼的转变已经难以阻挡。这个转型中唐朝诗人借助煌煌大唐的精神气度和日臻完善的语言形式把诗歌推向高峰时,作为近体诗其已经很难被超越了。宋代诗人多数转向诗词的创作,除过宋代精神走向内敛之外,更多与近体诗这种依然完全成熟的唐诗压迫感息息相关。一旦一个艺术形式趋向成熟,其创造的空间也就萎缩了。宋人向词突破,元代向曲奔进,明清之际已很难有新的创造空间了,小说开始崛起。而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深入,近体诗才受到了空前的挑战。除过其本身严格的规范性导致创新空间被压缩之外,域外那种字母语言凭借强势的文明输入颠覆了国人文字的审美结构。
不再拘泥于文字形式的现代诗占据了诗坛近百年的时光。写古体诗者悄然萎顿,书写严格的近体诗者更是寥寥。但文明的传续除过宏大叙事之外,还有涓涓细流,有不少诗人继续坚持原有的诗歌标准。诗歌的形式划界如果以现代诗歌的眼光透视,可把古体诗、近体诗都统统划归为传统诗歌。近年来,随着中国在物质层面的全面崛起,文化的繁盛已然成势。诗坛明显的趋势是回归传统诗体已然蔚为大观,令平兄的大作就是这个大观园中的一方妙景。
令平兄《茶烟集》是生活中升腾起的诗意,明显感觉到,他的诗歌创作具有人间烟火气,又有禅道的空灵自在。诗歌里或观鱼听鸟,或呷茶品酒,空间多在田园多在老家,既有个人感慨,更多生命感怀,充满对生命的留恋、对生活的热爱、对亲情的看重,对季节流转的敏感,对历史的兴味与追索,对哲理智慧的守护与沉思。诗集荟萃了三十多年来的诗歌创作,令平兄早期作品平仄对仗不甚严格,但散发着生活的趣味,如《儿子》篇:“吾家十年始添丁,面如满月目似星。一声号啕全家乱,最是爷奶不消停。”舐犊之情溢于言表。令平兄近期创作走向工稳严谨,一方面说明诗人的成熟需要过程,另一方面,可能预示着心境的转移。
一般而言,诗歌是精神年轻的表征,就个人心灵历程来说,散文属于理性的平和期,诗歌属于年轻浪漫期,诗人则属于人类中永怀青春梦乡者。令平兄早期的创作生涩中带着力量,但数量少,略显单薄,当然诗歌可能有所散佚。令平兄近期诗歌创作渐入佳境,丰产又高质,有不少是格律严格的近体诗,可能是思想上通透与大器晚成共同的结果。
对比李杜王,工稳严谨当属子美,自由奔腾当属太白,空灵禅境当属摩诘。杜甫实现了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但许多人对近体诗的抵制来源于其过分严格的平仄对仗要求,活泼的诗歌创作被限定在语词有限的组合格式中,其末流容易走向以辞害意。事实上,李白还创作了大量的古风,是乐府诗走向近体诗过程中另外一种格式。古风虽有过渡性质,但却因表达相对自由而在长篇诗词中得到重视。广义的古风就是古体诗,区别于以格律平仄严谨著称的近体诗,兼有音乐韵味又不失灵活多变,表征心意自由而古雅。另一方面,当唐诗走向成熟之际,对诗歌的平仄对仗要求也走向了程式化,其中,宋金时期出台的平水韵,给近代诗立下了明确的规矩。近体诗就像宫廷音乐剧,庄严有余,灵活不足。但近体诗给自己立下较高门槛,让一些企图码字而赚取诗人头衔者望而却步,也让诸如“老干体”之流登不了大雅之堂。
细析近体诗,其不足亦比较明显。成熟即定型,定型即活力的可能衰减。平水韵虽然统一了韵脚,但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语言自身的吐故纳新。中国东西差异大,南北民风民俗相去甚巨,语言发音自然千差万别,可谓南腔北调,方言如沙。很多地方戏曲艺术,离开方言土语本地话就失去了韵味。当一个人话语体系完全通用化,可能标志着语言特色维度的消失。当一位诗人完全走向近体诗的时候,可能精神上受到某种程式化秩序的收编,语言的张力反而下降。同时,即使官方语言,在岁月的长河中也千转百回,满清时候的口音与当代已然有很大区别,数千年的通用语言其发音词性当然会发生剧烈甚至面目全非的改变。为了照顾当代语言发音改变的事实,后来才就有了中华通韵。近体诗的捍卫者对违反平仄格律的批判是很严厉的,格律规律性的总结后变为近体诗创作的圭臬,到后世反而影响了诗歌思想、艺术等更大的突破。诗歌的音乐性因人而异,因为语词发音的底色本身具有相对性,以至于过分强调形式的严谨,反而就可能适得其反。不过,这不是鼓励毫无乐感美感面目可憎的文字,而是强调一种规范与自由的适度。
令平兄的格律诗应作如是观。
诗歌创作发音底色是什么?语言自身具有公共性,在大一统的中国历史传统中,这种公共性在现代以普通话为标志,古代则有雅言,有文言文。但如果脱离语言生发的土壤,其生命力必然走向衰减。在这一点上,我从来主张诗歌创作以当地发音为主,不要折己阿世,索荣邀惠。本人从不反对在日常生活中大力推广通用语言,但在牵涉到最本己的表达时,保留地方发音组词有非常的必要性。方言土语是人民群众在千百年劳作交往中沉淀的语言富矿,保留着文明的密码。诗歌按其在语言生发的始源和后果而言,具有原初性、颠覆性和标准性等特征。多数大作家都掌握并熟稔多种方言土语,甚而在日常交流中也保留着浓重的乡音。在这一点上,甘肃地方口音多数有前后鼻音不分、l和n不分等情况,甚而有人说甘肃人说不好“风起云涌”,这何尝不是一个优点。令平兄的有些诗词,平仄格律并不一定严整,甚而带着陇东南武山的口音,但无妨于其诗精妙的表达、生动的言辞,是小疵也可能是珠玉。
在令平兄的诗歌里,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品茶煮茶都能引发他诗意迸发。《熬茶》“泡茶何如熬茶好,岁月几有静品功?青涩终非茶滋味,甘苦尽在老叶中。”《夜熬茶》“灯火寂聊人初静,禁足囚心多有暇。夜色阑珊犯春困,青桔熬茶正解乏。”此外,还有《早茶》《煮茶遣兴》《品茶悟道》《晨起烹茶》等等,诗集一小半都与茶有关。这其中包含着怎样的心灵密码?比之于酒,茶冲淡悠长,苦中回甘,充满佛道之况味。这是人生走向冲淡平衡的象征,而另一面,则是对火焰般生活激情的主动远离,从一个巨大的秩序中脱立出来,既是人生的转段,也是精神达于自立的表现,或者,不再“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也”。既是自我安慰,也是追求虚静豁达的努力。据我所知,令平兄早已戒烟,故诗集中的烟在此已然是人间烟火气,是一个在凡尘中仍然睁开慧眼的精神意象,是实有,也是虚相。
“凡所见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均相,则见如来。”佛家智慧和道家哲理在令平兄的诗集中随处可见,如《昙花》里有“芳华刹那惊世目,波若永恒种荷田。梦里不知身是客,庄周梦断化蝶前!”似乎感慨时光苦短又惊艳。《过卓尼》有:“万象本是空,诸苦不外贪。欲得自由境,明月照心田。”这多少有佛禅偈诗的影子。《无题》中有“蜉蝣不解岁,春蚕未知秋。生聚因缘起,死别缘自休!”融合佛道,以道解佛。虽然诗句都有明显的佛道影子,但令平兄还坚持传统儒家的哲理,如《乙巳年春分》:“闻得今日正春分,昼夜和合却异同。天地大道谓阴阳,人生至理曰中庸。”生活中仍然以儒家面世,他孝敬双亲,热爱孩子,与妻子的吵闹中能够见到乐趣,《儿子》:“吾年三十二,方始得一子。疼爱情不禁,怜惜意无及。”
作为追溯历史根源的学人,怎么可能会在诗歌里忘却历史的得失呢?如《礼县》:“犬丘曾是牧马场,秦祖挥鞭意飞扬。休云西垂蛮荒地,六国无日不恓惶!”又如《咏史》:“才高岂可用斗量,枯草漫掩状元乡。总是高山流水处,性情文章放明光。”这种历史意识延荡着一个历史学者的深沉情愫。
禅宗把求法境界分为是山、非山、又是山的否定之否定境界,王国维把诗词的审美划分为立、守、得三重境界,冯友兰把人生境界划分为自然、功利、道德与天地四境界。诗人是敏感于物相与时间的特殊群体,无论是茶,无论是烟,无论是酒,无论是进退得失,都为人生遭际,都是诗歌的意象。若有半片落雪驻,便引心情入诗来。客观的物相遇到主观的心灵驿动,用精当的语言刺开苍白的幔帐,显露的是真相,也是真性、真情。诗歌的写景不为带来大千世界,而是确立人在茫茫尘世的位置;叙事不是罗列过去,而是让曾经留驻的温情与真相显露;诗句中的烟火气不是甘于平淡的躺平,而是在平淡中生发不易察觉的大智大爱。
本人无意对令平兄的诗歌进行品级的解读,那样有违我对友谊和文字理解的完整性,何况读者自有公论。但即使读者寥寥,哪又有什么关系?本己的写作首先是给生命留痕,给所遇礼敬。作为甘肃韵文学会同仁,我们为《烟茶集》的问世感到由衷高兴,并期望激励更多同仁能够在数智时代的信息大海中,去寻思那个天地间独一无二的我,哪怕我是一个不起眼的信息波动,一粒小小的透明水滴。(作者系甘肃省委党校教授、甘肃省韵文学会副会长)